By 净源
1.
我的生活,慢慢的展开了第一幅关于异乡的画卷。
虽然,关于漫漫黄沙和青青草原的非洲梦,在到达尼国的第一天,甚至尚未出发之前,就已经被凉水浇透,让我再也不存幻想,但是我依然,真的是好快乐啊!
二十几年来我一直生活在父母的荫翳下,爱的沉甸甸,这下,仿佛是小马驹跑到了大草原,仿佛是鱼儿游进了大海里,怎么能不扑腾个欢呢。
每天的生活其实很单调,起床吃早饭,上班,下班吃午饭,上班,下班吃晚饭,加班——反正,晚上要是不加班,也没有什么去处,而办公室里好歹有网络。晚上的办公室里,我独自一人在里间,经常就忍不住跟着电脑里的音乐大声唱出来,外间的同事从msn上发过来愉快的表情,小萝,什么事情这么开心啊?
工作之外,到了周末,就有人来问我,小萝,要不要一起去哪里哪里玩?这个哪里哪里,有两个小时车程外的尼日尔州Gurara河瀑布,也有十分钟车程外简陋的儿童公园和动物园,有住处后面可以爬山的小土坡,也有是附近的教堂,要不,就是五分钟车程外的希尔顿酒店,那里有游泳池和羽毛球馆。——所有的活动,都是一大群人乐此不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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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在阿布贾驻地的宿舍)跟我生活过的任何其他地方相比,这种“旅行”,都单调的令人发指,哪有什么游记可写?可是,快乐,就是那么任性!
然而,这样的“旅行”,其实也不能常有。尼日利亚的治安非常的混乱,公司为了保护员工安全,规定不可单独离开驻地,加之驻地在富人区,完全没有公共交通,一般同事没有车,也没有调配代表处的车和司机的权利,除了在驻地附近散散步,还有哪儿能去呢?稍远一点点的出行,比如那两个小时车程外的瀑布之旅,我们随车都是带着持枪的警察做保护的。
如果不“旅行”,就在住处待着。新鲜感过去之后,我并没有像他们说的那样开始厌倦这个地方。
我开始自己在房间里练瑜伽,电脑上看电影,写日记,平淡喜悦的享受孤独。
旱季到了,驻地院子里的小游泳池被重新灌满了水,谁能想到在长江边生活了十八年的我一直是个旱鸭子,学会游泳竟然是在缺水的非洲?
市场部的一群同事们隔三差五组织一群人打羽毛球,我也随他们奔赴希尔顿。我找到一个美国女生,教我跳非洲舞蹈,她和另外一个当地女生一起正在排练一个非洲舞的节目,奔放又淳朴,热烈又原始,一黑一白反差极大,举手动足却是将我深深吸引。后来,舞蹈课停了之后,我也跟着同事们开始学羽毛球。
这一阶段一起玩的那帮同事,成为了那一段艰苦但是快乐的青春岁月的见证,一年后大家也各自离开了尼日利亚,但此后十年,每一年我回国,必定有那一帮人的聚会,对阿布贾有着共同回忆的那帮人。
这几天因为写尼日利亚,在微信群里跟大家说话。
A说,嗨,你记得不记得那次警察就在我们旁边开枪?
B问,那次去看足球记得吗,我们几个托着你翻过铁丝网?
C说,我整理了一份阿布贾语录,回头发给你。
另外一个窗口在叮叮的响,D给我发来私信,如果你写尼日利亚,可以不可以把我写进去?
……
2.
是的,快乐和艰苦,早就被证明可以共存。尼国岁月那一年,是我的人生真正快乐的开始。当然了,这也并不意味着一切风调雨顺。
在阿布贾,稍微有钱的人家,院子里必定有一个发电机,那是为了应对随时可能发生的的停电,到尼日利亚我马上就习惯了,一天里总有数次,从院子里突然传来的发电机的轰隆声。
至于停水,那同样是常事,才更令我痛苦。我和同屋的女孩一起住了两个星期的厨房,好处是洗手很方便,坐在床上,把手伸出蚊帐就能够得着水池了,坏处是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,我们每天不得不穿过挤满了男同事的乒乓球台,尴尬无比,去用公用的洗手间和浴室。那个浴室长期没人用,花洒早就坏掉了,我们用一个塑料袋将出水口细心的包起来,这样水可以顺着袋子往下流。好在没多久,我们就无比欣喜的搬进了新租的一栋小房子,然而,外面看起来那么漂亮的一栋小别墅,却几乎是每个周末都停水,我和同住的女孩儿,不得不拿出当年大学时代的冬天去澡堂子的劲头,大盆小盆的穿过街道,还是去大房子的公用浴室,用回我们的塑料袋喷头。
有一天,我在自己的房间里洗澡,浑身涂满了肥皂泡泡,这时候突然停水了。打电话给对面大房子的同事问有没有水,结果这次大房子也没有,又打电话给另外一栋小房子的同事,得知有水,赶紧如蒙大赦般,胡乱裹了衣服,去借人家小夫妻俩的浴室。穿过街道时, 突然就想起三毛在《撒哈拉的故事》里那段带着满身肥皂泡去看骆驼大赛的场景来,自嘲道,嗯,我果然是在追随三毛的脚步嘛,人生又圆满了一点。
借我浴室的小夫妻,是尼国代表处一百来个外派的同事中,仅有的两个小家庭之一。我洗好澡出来时,女主人Sunny已经给我准备好茶水,我这才打量他们在这非洲高原上的小家,也不过是一栋房子里的一间屋,一张床一张桌,可是整洁的床单和蓝白格子的桌布,还有美丽女主人的灿烂笑脸,突然就让我想要流泪了,在他们的身边,散发了一种温馨的,可以称之为“家”的气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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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阿布贾富人区黄昏的街区)
3.
对我来说,停水停电已经是艰苦的一部分了。
可是别忘了,我在尼日利亚的一年里,大部分时间一直生活在阿布贾,1991年才新建成迁于此的首都,我们住在富人区的大别墅,我们有从中国请来的厨师给我们准备好一日三餐,逢年过节还有特别的火锅烤肉,吃腻了食堂饭菜的时候我们可以去希尔顿和喜来登吃自助餐,我们还有金门饭店筷子餐厅……
但是,我们公司外派人员中有很大一个团体,叫做“工程师”,他们负责将一个个的通讯站点开通起来,他们的足迹要深入到各州各乡乃至各村,常年的乡下生活中,食堂?餐馆?那简直就是梦想!
蒙先生就曾经是这样一位售后工程师。就在刚刚,我突然转头问他,你在尼日利亚做工程的时候,下乡的时候吃什么?他略微回忆,马上答我,过期的挂面,煮白菜,配老干妈。我很惊讶,从哪儿买的?——中国超市,依巴丹。——南方州里也有中国超市?能买到老干妈?——有,过期的。
我又试着问,还有什么?他再略微回忆下,说道,“有一次去祖鲁州开站,车没油了,司机是南方人,到了北方根本不敢下车。于是有个人打摩的去找油,过了几个小时,带回来几十个瓶子,喏,就是这样的”,他指了指面前的啤酒瓶,“瓶子里都是汽油。” “那次待了三天,就靠吃橙子,就是那种……” 我接话,“那种青皮的橙子?” “是。不敢喝当地的水,塑料袋装的,一包一包的卖。”就像十年前第一次听他讲下乡做工程的故事一样,看着他的侧脸,我又有些鼻子酸酸。
青皮的橙子,何尝不是也依然留在我的记忆中呢?那是当地产的一种橙子,青色的皮,个儿小,很酸,可是便宜,200奈拉一筐。除了青皮橙子,芒果木瓜也是在尼国时常吃的水果,甚至比青皮橙子更常见,因为直接从树上摘下来就可以吃了。我翻到自己尼国期间有一天的日记,日记里,我在满怀深情的怀念着已经好久吃不到的葡萄樱桃水蜜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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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阿布贾的手工艺品市场)
4.
是的,比起吃饭问题,比起治安问题,停水停电,实在又能算得了什么?
临近圣诞的时候,大家听到枪声都已经见怪不怪了,反正人人都有枪。同事之间流传着这样的段子,警察白天上班是警察,下了班,往草丛里一钻,脱下制服再出来,就摇身一变成了劫匪。在哪儿都一样,天下警匪是一家嘛!
说笑归说笑,但我们驻地长期雇佣的持枪保安,是一听到外面枪声响,马上躲到院墙下面的,趴的比谁都低,只露一个枪头在外面,就像沙子里的鸵鸟。
所以这天听到枪声就在很近的地方响起时,我无动于衷,照常在房间里看老友记。等到房间里弥漫一阵刺鼻的气味时,才开始感觉到不对劲,以为什么东西烧焦了,满屋子寻找气味来源,直到气味越来越刺鼻,口鼻和眼睛开始火辣辣的痛起来,跑到阳台,看见楼里的人纷纷出来了,意识到是催泪弹,赶紧用毛巾浸水捂住口鼻,跟同事们一起集中在空气比较通透的露台上。
问楼下的保安,才知道是一群劫匪被警察追击,躲进了我们对街的一栋空房,警察包围在外,双方正在枪战,警察接连放了好几个催泪弹,殃及池鱼,劫匪们还忍着,我们这群中国人倒是被熏了出来看热闹。现在想来,当时只想到躲避催泪弹的威力,竟然没有想到可能的流弹误伤。
附近办公室里的同事被集中用车送了回来,我隔壁房间的厨师夫妇俩抱着不到两岁的小宝,在警察的护送下从对街的大房子快步跑回来,两个大门之间的距离不过十米,持枪警察的护送下大家匆匆跑过,一时气氛有些紧张。进入小院门后,小宝被他的妈妈用湿毛巾捂住了脸抱上楼来,房间里待不住,也加入到我们露台人群中。
这是前面提到仅有的两个小家庭中的另外之一,不到两岁的小宝,是大家的小宝。我问他,宝贝你怕不怕,小宝说“怕”,声音有点颤抖,我突然就好心疼他。这个两岁不到的小孩,跟着妈妈飘洋过海来陪伴爸爸,经历枪声和催泪弹的遭遇,他小小的人生,为什么要有这样的经历?
突然听到街边拐角处传来女人的尖叫,有人跑动的声音,紧接着枪声大作,露台上看热闹的我们纷纷往屋里跑,这时我正抱着小宝,也赶紧跑进露台里面的会客间,惊魂未定时看见大家站在窗边,透过开满鲜花的三角梅,只见马路上群情激奋,我们的当地邻居们,已经围住其中一个被抓的歹徒,群殴之。
催泪瓦斯的威力渐渐散去,而小宝,又在缠着我跟他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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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阿布贾儿童公园的小宝和当地小孩)
事实上,就在阿布贾的枪战之前几天,我们在拉各斯的办公室,刚刚被一群劫匪尾随办公室的帕杰罗进了院子,将办公室以及同事们洗劫一空,只有一个同事因为着急回房间打游戏,三步并作两步回了自己顶楼上的房间,因而幸免,其他的同事,连身上的夹克脚上的拖鞋都被剥下来抢走了,还有一个女同事,脖子上的项链被扯下来抢走了,精神崩溃,第二天她就回国了,不久便辞了职。蹊跷的是,劫匪尾随公司的车进了楼里后,拿着枪逼问同事:Where is Mr Lee?Mr Lee是当时公司在尼日利亚代表处的总代。此事虽然报了警,但后来不了了之,被尾随的那辆帕杰罗车是带GPS的顶级配置,五年后神奇的被找到了,但警方要求出钱赎车。
我因为生活轨迹极为简单,就连从住处到办公室之间那三分钟的路程也从来不曾单独行动,所以,在尼国那一年,所幸并未有更多惊险的遭遇。
而我们的朋友老高,圣诞节前和司机一起去客户家拜访,从客户家出来,刚钻进车子里便连人带车被劫持。他的司机Prince夺命狂奔,被身后歹徒用枪弹伺候,还好他福大命大,枪子儿只是将他宽大的白色长袍打出一个洞,未伤及毫发,他一路狂奔至最近的警署报了案,并赶回来通知了大家老高被劫匪带走的消息,让我们生生的担心了一晚,直到老高平安的出现在我们眼前。
那天晚上的老高,随着劫匪一路疾驰到很远很远的郊区,一路听话,保持冷静,直到劫匪到觉得安全的地方将他赶下了车,用枪膛指着他的背,命令他不要回头,一直往前走--老高说,那是他人生中最漫长与恐惧的一段路,不敢回头,一直往前走,直到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。
跟我们讲述这段经历时的老高,已经恢复了他一贯以来的淡然镇定,他说,好,现在我的非洲生活圆满了,我可以离开了。没过多久,他真的离开了,在我们的视线和音讯中消失了一年。可是,一年后,他又回到了非洲,然后,一直到现在,他仍然在那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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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阿布贾驻地的保安)
本文系“蚂蜂窝旅行家”稿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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